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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 《萬艷書 上冊》(2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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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恨誰

就是在燕歸巢這一天,懷雅堂搬入了一對新人。

白鳳在床裏頭攬衣坐起,睡顏仿如新剝的荔枝,唯有眼圈下還微暈著一點兒青色,顯出俾晝作夜的倦態。

她側耳聽一陣,只聽亂糟糟的人喧步聲在樓上來回,沒一刻安靜,捺不住叫起來:“憨奴!憨奴!外頭吵什麽?”

憨奴跑入房來,高高撅著一張嘴,“姑娘,氣死人了,我真不知該怎麽說。”

“怎麽?”

“蕊芳閣的龍雨竹挪班了。”

“挪班?你是說,龍雨竹從龍家班挪進咱們白家班來了?”

“可不?還帶著她那個叫龍雨棠的妹妹,兩個人就住在溫雪和涼春兩位姑娘的舊屋裏,一個樓上一個樓下。”

“這是媽媽的意思?”

“瞧姑娘這話問的,咱們這一座大院難道還有第二位的意思?”

白鳳掀起被子便要去一看究竟,卻又一陣躊躇,終是回身道:“先伺候我洗臉梳妝,告訴我怎麽回事兒。”

借著梳洗的當兒,憨奴便把前因後果向白鳳和盤托出。原來白姨自驟喪雪、春二女起,已萌生了再尋新人填空之意,還必得是一來就能大賺其錢的人選,左看右看,就看上了蕊芳閣的龍雨竹。龍雨竹是從二等班子躍進一等小班的,更躋身於“四金剛”之一,可見手段之高超;而且她見另一位“金剛”蔣文淑的妹妹蔣詩詩借姐姐的名聲也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,居然照貓畫虎,自己買了名俊美雛妓調教一番,起個名叫“雨棠”,假稱是胞妹,碰見不願應酬的客人,就把這個妹妹推出去“幫忙招呼”,再由雨棠使出魑魅伎倆把客人籠絡了去,就此變成自身的不貳之臣。一個個有錢人在她們那裏都成了釜裏的肥雞,不連毛帶血拔個幹凈是絕脫不了身的。白姨看重這一對姐妹的吸金之術,概因蕊芳閣地方窄小,常沒處讓客,她便托人和雨竹、雨棠承諾了一人一個大套間,還另帶兩堂新家具,所有的字畫和擺設任由她們挑,邀她們搬入懷雅堂。

說到這裏,憨奴憤憤道:“前幾天媽媽叫人往那兩套屋裏頭擡家具,還說什麽死了人不吉利,要沖沖煞氣,原來一早盤算好了的,就怕姑娘你不肯讓龍雨竹來,所以扯謊瞞著咱們屋的人。”

白鳳翻一翻眼睛道:“一個二等窯子裏爬出來的臭野雞,我當然不肯讓她來。何況她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!我被潑糞一事就是她在我背後濫造謠言,說我當時還高聲辯解,自己也是受逼無奈才會伺候太監,還好有那麽多人證在,要不然九千歲聽信了這話,我還不知死得多難看。我和她就差公然翻臉了,她在蕊芳閣待得好好的,怎就肯來咱們懷雅堂?費這麽大挪騰的功夫,就為了一套大點兒的屋子?”

“當然不止這個,”憨奴替白鳳抹過臉,把面巾往水盆裏一丟,又自大妝匣裏取出一把玉梳來,“龍雨竹從二等跳出來時就給自己贖了身,在蕊芳閣不過是搭住,賬目並不和班子聯手,咱們媽媽許給她的分水比龍家媽媽高兩成,每個月她至少能多落好幾百銀子,擱在誰誰不肯?而且據說媽媽還應承她,許她帶一個免開免過的熱擋兒。”

“什麽?!”白鳳猛地一回頭,後面的憨奴正挑著她一縷頭發梳理,被這麽一扯,就只聽“噝”一聲、“呀”一下——“姑娘對不住!”

白鳳之所以驚氣交集,卻也有個緣由。所謂“免開免過”就是指不管客人是打茶圍、做花頭,以至於住夜,一概免費,統統由班子墊付。只因一般妓女所處的客人中,總有一兩個是她格外要好的,有時出於真情,有時則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,總之為了向那客人表示自己待他不同旁人,是真心愛他的人而不是圖他的錢,就自行擔承那客人的所有開銷。而班子就為了拉攏住某位妓女,主動免掉她的墊費,特許她心愛的客人免費,但非是紅得發紫的章臺魁首才有這樣的優待。

也正是為此,才惹得白鳳大動肝火。“那野雞憑什麽?!我和她一樣是‘金剛’,我又是本櫃的姑娘,我愛盛公爺這些年,媽媽又不是不曉得,向來沒免過他一文錢,憑什麽那野雞一來,熱擋兒就能免開免過?哼,我偏不能叫她舒心,非給那野雞幾分顏色瞧瞧。”

憨奴勸道:“姑娘看開些,這也不算什麽好事兒。咱們祖奶奶段青田和攝政王好之前,不也熱過一個狀元郎嗎?班子為巴結這位花魁,許她免開免過,還是她自個兒不願意,怕人議論她‘做恩客’。再說呀,盛公爺連正室夫人的位子都肯給姑娘,哪裏會在乎這兩個錢?姑娘也都是要當誥命的人了,別計較這個。”

白鳳把一縷頭發拿在兩手裏繞過來繞過去,聳了聳鼻尖道:“你說的也對,好吧,我就積點兒德。不過也夠邪氣的,我叫‘白鳳’,偏就和名字裏帶‘龍’的過不去,橫空又飛來一條孽龍。”

“還有誰呀?”

“馮敬龍!你忘了那枉死鬼不成?”

“哦,他呀。其實要沒他,姑娘和公爺的緣分還不至結得這樣深。對了,公爺又有一個月沒過來了吧?”

“是啊。太夫人的病沒痊愈,公爺也不好在這種地方流連……”

憨奴聽白鳳語氣郁郁,忙寬慰道:“公爺上次不專程來給姑娘吃了定心丸嗎?這一次見不著,也不至於像上回那樣七上八下的。”

“唉,照說是他自個兒親口同我約定了婚事,我正該把心擱進肚子裏才是,可就是說不好,老覺得滿懷不安,怕要出什麽變故。”

“姑娘是怕太夫人從中作梗?”

“我是怕龍雨竹、馮敬龍都要來從中作梗。”

憨奴大為詫異道:“什麽?!這怎麽可能?”

白鳳沈沈地嘆上一聲:“我總有一種不祥之感,就覺得人人都要和我搗搗亂,管他死的活的,親人仇敵,神仙還是鬼怪,總之就連這個梳頭匣子也非得攪和上一場,不肯讓我稱心如意嫁給了公爺。”

這感受極吊詭,不管她聽他海誓山盟多少次,白鳳也依然隱隱覺得自己並不值得被詹盛言長久眷顧,一定是哪裏出了錯,或者是命運打了一個盹;但也正因為如此,她已準備好隨時投入戰鬥去守護這一份她本不配擁有的好運;不吝任何代價,不計任何犧牲。

見她這一副決絕之態,憨奴卻“噗”地笑了,“姑娘這是心太誠、意太切,所以自己嚇唬自己。公爺在姑娘跟前向來是一諾千金,再沒有變卦的道理。喏,今兒我給姑娘梳一個如意髻好了,準保你萬事如意。”

“你這丫頭,一張嘴越來越貧,”白鳳轉而露出一點兒笑容,往肩後斜瞥了一眼,“對了,我叫隔幾日就要送人參去公府,你都照辦了嗎?”

憨奴連應道:“都照辦了,全送的是市面上罕有的老參。等太夫人好起來,也會念姑娘的好。到時候公爺再借機提起和姑娘的婚事來,一準兒成。”

白鳳卻又憂心一嘆:“真有那麽簡單就好了。公爺和太夫人提起婚事來,母子間少不得鬧一場。”

這時候的安國公府正鬧得雞飛狗跳。詹盛言臉色蒼白,顴骨上染著兩塊憤怒的紅斑,一寸不讓道:“母親,你什麽都別再說,不管你說什麽,我今天一定會向懷雅堂發出聘禮,我娶定她了!”

太夫人斜倚在病榻上,猛拍著一只錦繡引枕,“你瞧我的病才見好,所以又要把我氣倒是不是?”

“我每天為母親親手調制藥物羹湯,無分晝夜坐侍病榻,戒酒吃齋,求神問佛,無非是為了使母親早日康覆。如果你做母親的也對兒子有一分顧念,就請祝福這一樁婚事。”

“祝福?你這麽多年來游戲塵寰,如今肯成家,你願意娶誰,為娘的都會衷心祝福——可為什麽偏偏是這個女孩子?她是槐花胡同出來的,她姓白!你居然敢開口要我的祝福?!”

“母親,隨便你,要麽祝福我們,要麽詛咒我們,反正你再也擋不住我們。”

太夫人閉目良久,老淚縱橫,又睜開眼緩緩道:“你是在報覆娘,對嗎?十六年過去了,你仍然以為我和麗淵在騙你!你堅信那不是自己病中的幻覺,堅信那個被我送入宮中的李朝韓妃是與你私定終身的巫女!你把她的死怪在我頭上。兒子,你為了這個夢中的女子,恨我這個為娘的,對嗎?”

詹盛言頻頻眨動著兩眼,亦是久久無語,然後他直視著母親堅忍貴氣又蒼老疲倦的臉孔說:“對,我恨你。母親,娘,要是能讓你心裏好受些,你就盡管一直堅稱那只是我的夢,你就和外頭那些人一樣叫我‘瘋子’好了。但你別忘了,就連你最信任的那個算命先生尹半仙也說,我的婚姻落在這位女子的身上。如果這是報覆的話,那也是天意在報覆你。你自個兒說的,人強不過命。娘,你就認命吧。”

他一分多餘的表情也沒有,轉身就走出去,把母親與她的長淚統統拋在了身後。詹盛言驚異極了,他一向都是個把母親的喜怒置於一切之上的孝順兒子,三十多年的人生中,他從不曾以這般無禮而冷酷的態度對待過自己的母親,他那淩駕於整個家族的、充滿權威的母親,他那失去了所有親人的、可憐可憫的母親——因此詹盛言才發覺那個人回來了,如同被害人回到了遇害的兇宅。他就是這一條足足含恨了十六年的惡靈,他是名叫“石頭”的失憶者與失意者,在一個根本沒有一個人承認韓素卿曾經存在過的世界上,他是她永恒的未婚夫。

華庭中,兩只雀兒披戴著日暉,並翅遠飛。

晃眼間,日西沈。懷雅堂的樓上樓下一團熱鬧,所有地皮全擠得滿滿的,還在不間斷地來人,來者不是裙履少年,就是芝蘭子弟,一夥兒在這間客室裏打牌,另一夥兒在那間客室裏擺酒,不同的房間內卻時不時地飄出同一句——“龍姑娘什麽時候才到?”

雜聲飄到東廂房,令白鳳恨恨不已,“龍雨竹那野雞架子拿得夠大的,屋子早就布置好了,都到了這會子,接連幾撥客人也全到了,她自個兒還不露面?”

憨奴照樣也憤憤不平,“那野雞挪班之前就把她的一票客人挨個全通知齊了,讓他們比著賽地來捧場,在咱們這兒按序排定了整整七天,每天三桌牌、三桌酒,樓上的客房全都要留給她。媽媽那邊更像接財神一樣,還派了最好的馬車去接她,不用她自個兒動一步。她拖到晚上還不來,不過是非得做足紅人的身份罷了。”

白鳳七竅生煙道:“不行,我得找媽媽問個明白。”她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屋子,居然見白姨就立在對面的西廊首,正和幾個老婆子發急,“事兒全趕在一天了!我才忙活那頭兒,你們就不會先替我照管一下這裏?車子不早就派去蕊芳閣了嗎?那就再派兩個人去催,就說錢尚書也已經到了,都拉起桌子開牌了,我們班子沒伺候過這位錢大人,不熟他的脾氣,怕給龍姑娘辦錯了事兒,叫她快著些……”

白鳳一徑繞過了樓廊來在白姨面前,擠出來一點兒笑道:“媽媽邀了新人入班,怎麽也不叫我曉得?”

白姨早瞟見她過來,卻只眼皮子也不擡地捋著手上一雙青紅點鉆羊皮手套笑道:“鳳姑娘眼下不是曉得了嗎?哦,沒事兒就別出來轉悠了。照例,有新人入班子,舊有的姑娘都得一塊出來應酬,以示好客之情。可媽媽我想著,叫你這樣一等一的身架去替別人應酬客人,豈不是殺雞用牛刀?所以你就閉門待在自個兒屋裏吧,且把這幾日迎客酒的鬧騰忍過去。”

“媽媽是叫我白鳳忍那兩條‘龍’?”

“唉,媽媽也是沒辦法,班子開銷太大,光指著你一個人支撐,我也不落忍哪,這才找人來與你共同分擔,誰叫涼春和溫雪一起沒了呢?”

白鳳憋了一整天的氣全被這一句給壓了下去,頰上又被白姨微做一撫,“乖女兒,你若還躁得慌,我有平氣安神的藥。不過藥太苦,能自己轉過彎,還是別吃媽媽的苦藥了。”她給了她一個慈愛的母親的笑容,忽而眼光一閃,探身向樓底下歡然高叫,“兩位龍姑娘,我的活寶貝們,可算把你們給盼來了。”

白鳳才不肯自貶身份去迎接二龍,因之把臉一沈,掉頭就回了屋。

在屋子裏吃了兩口悶茶,憨奴先帶著些氣不過道:“姑娘,難不成你真忍了那一雙活寶?”

白鳳拿手摸了摸適才白姨撫過的一小塊臉頰,肌膚之上仍殘留著皮革手套隱隱的腐敗氣息。“媽媽說得再明白不過,涼春和溫雪不死,這一雙活寶也不會來。我忍的不是她們,是我自個兒,我自作自受,忍了吧。若不忍,媽媽還有更大的苦頭等著我。”

“姑娘,你到底還是怕媽媽……”

“其實有好久我也當自己不再怕媽媽了,但那一晚——媽媽罰我重新戴上淑女臉兒的那一晚,我才發覺我依然和小時候一樣怕她。即便做著夢,”白鳳的腦中又閃過姐姐白鸞的影子,她低頭捂住了額頭道,“也怕得心肝都發抖。媽媽她一向說到做到,涼春和溫雪是她饒了我一遭,不會再有第二遭了,我最好還是乖乖聽話。”

主仆正相顧默默,嬌奴突然推開門報說:“姑娘,媽媽和兩位龍姑娘一起來了。”

這就見白姨同著龍雨竹、龍雨棠走進來,笑盈盈向白鳳道:“鳳丫頭,龍姑娘姐妹倆特來拜見你。”

白鳳先看龍雨竹裊裊婷婷走進來,雨竹是一個五短身材,曲線卻凹凸有致,面孔微豐,飽滿多汁,中間一個翹挺挺的小鼻子,左右點著棗兒似的兩只圓眼睛,頭梳小花寶髻,身穿石竹羅衣。跟在她後頭的就是號稱她“胞妹”的龍雨棠,打扮得也是明妝麗服,她身量與雨竹一般高矮,卻偏於扁瘦,臉架子也較為筋骨分明,襯得鼻唇更緊湊些,一雙眼眸卻同樣是渾圓流麗,明光外露。兩個人同立,但只覺一個嬌憨,一個精靈。

雨竹率雨棠一起道了安,便向白鳳開口一笑,“鳳姐姐,我們姐妹這廂有禮了,以前咱們出條子時就沒少碰面,日後又同住在一座樓裏,低頭不見擡頭見,更得請姐姐多加關照。”

白鳳慣來蔑視雨竹,一聽她那捏著鼻子的傷風腔就發煩,此際雖抱定了“忍”字當頭,但也絕不肯曲意逢迎,因此只在口內說兩聲“不敢當”,卻並不起身答禮。“那麽多客人巴心巴肝地等著雨竹姐姐,姐姐卻領著小妹先跑來我房中見禮,叫我如何好意思?”

“客人嘛,反正也等了這麽久,再多等一會兒也無妨。初入班中,總得先拜望同院的姐妹,這大禮數可不能錯。”

“姐姐半道上才進一等小班,居然也能把禮數摸得這樣透徹,不可不謂有心。”

“管他一路行來還是半道出家呢,只最後能在同一處,那不就是同道中人嗎?”

“我可不敢和姐姐相提並論,我就在槐花胡同裏長大,眼下還在這兒又有什麽稀奇?但提起姐姐出來的地方,哼,那些個茶室裏的姑娘們又沒有根底,又沒有規矩,給上個三錢五文就送客留髡,十年八年有人叫一回條子,曲也唱得個荒腔走板,就只知道吃,吃還不會吃,把魚翅錯認作粉條、把海參當成沒毛的老鼠!這樣子不識貨,才會臭魚爛蝦都往屋裏頭拉。雨竹姐姐,我說的是二等堂子裏的野雞,你已經不是野雞了,現在是小班倌人,你可別多心。”

且說雨竹在曲藝上一直不如人,且初入一等小班出條子時,就曾把魚翅說成是粉條而留下笑柄。白鳳借舊事來暗諷其無品濫交,果然把雨竹噎得紫漲了面皮。白鳳正頗感暢快,忽聽得一個尖脆脆的嫩嗓子在旁笑道:“倒也不能說這些人錯了,既然打開門做生意,客人當然是多多益善,走了穿紅,還有掛綠。鳳姐姐去年被人拿糞水潑了,萬一真倒了運,只這麽守著一棵樹吊死,有個什麽風吹草動的,上吊都找不著地方!”

這話是直指白鳳的客人太過稀少,白鳳就是個聾子也聽得出,直令她當即就調過兩只晶冷的眸子瞪住了雨竹身後的雨棠道:“你個黃毛丫頭做生意才多久,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?”

雨棠眨巴著兩只眼,擺出一副童言無忌的神氣道:“咦?鳳姐姐,咱們這一門生意好像不是年紀越大越好……”

“棠兒,休得無禮。”雨竹也緩過一口氣來,對白鳳莞然一笑,“鳳姐姐,你是花國前輩,我們姐倆還年輕,有什麽做得不好的,你就當我們小孩子不懂事,多指教幾句。再說我妹妹也是為姐姐著想,姐姐攏共只做著兩位客人,如今盛公爺又定了親——”

“好啦!”一直在邊上笑瞧著三人唇槍舌劍的白姨冷不防插了一嘴,不動聲色道,“姑娘們說得也太歡了,我曉得你們投緣,往後的日子有的是,閑下來慢慢聊。大龍、小龍兩位姑娘,先去應酬客人吧,聽聽,那一頭都快炸了窩了。”

待二龍含笑告辭,白鳳的臉色依然是驚詫非常。詹盛言與她的婚約還止於心腹機密,她只對憨奴一個人講過,龍家姐妹又怎會知曉?她這麽想著,就向憨奴看去。憨奴洞悉白鳳的疑慮,忙擺著兩手道:“姑娘,我可什麽也沒說過。”

這時間白姨上前半步,對白鳳皮裏陽秋一笑,“早些時候安國公府來人下聘,聘禮太多,我暫時顧不上叫人收拾,就先堆在偏廳,二龍進來時瞧見了,問起來我也就直說了。哎,怪我多嘴。”

白鳳登時間心蕩神飛,又驚又喜,“安國公府來下聘?!怎的沒人知會我?”

白姨揪弄著手套,把兩眼斜脧著一座紫銅燈架道:“盛公爺和你珍珍妹子原叮囑說先別告知你,回頭他們倆親口對你講。”

“公爺來下聘,和珍珍妹子有什麽關系?”

“公爺聘你珍珍妹子為妻。他們倆訂婚了。”

白姨又把眼睛跳到了房間另一頭的紫玉鐘,對著那一臺座鐘說:“還是等公爺和你妹子自己來對你講吧。”

她扭身走開,白鳳卻一動不動地怔坐在原處,臉上的千姿百態驟然間凝固,仿佛在靜候著誰來給她畫像。

她身後的憨奴和嬌奴面面相覷,正不知怎樣為好,甫聽得“撲哧”一聲,卻是白鳳在笑,“太可笑了!怎麽可能?媽媽扯什麽瞎話!公爺早就和我求親,怎又會跑去同珍珍妹妹結親?哈哈哈,太可笑了!憨奴,你去問問,現在就去給我問清楚,媽媽幹什麽作弄我?去,去呀!”

憨奴連忙滿口答應,又和嬌奴使一個眼色,“好好照看姑娘,我去去就來。”

嬌奴蹭過來給白鳳揉了揉脊背,“姑娘,別笑了,仔細岔了氣。”

白鳳卻只是哈哈大笑,不住地拍著桌子,大搖其頭,“太可笑了!實在太可笑了!”

不出一刻鐘,憨奴又氣喘不定地跑回來,“姑娘,我打聽明白了。”

白鳳擦拭著淚光笑道:“說,這是什麽惡作劇?媽媽氣我和二龍鬧,又變著法子罰我是不是?”

憨奴低著頭,嘴唇上上下下翕動著,好半天才擠出一點兒微聲:“上個月公爺從姑娘這兒離開的時候,在大門外撞見了麗奴,麗奴把公爺引到了珍姑娘那兒,公爺就和珍姑娘見了一面。那以後,兩個人天天都見面,不過公爺每次都來得絕早,院子裏沒什麽人看見過,而且媽媽又叫封鎖了消息,不讓咱們屋裏的人逮到一點兒蛛絲馬跡。就在今天,公爺遣人來下聘,聘珍姑娘為妻。”

講完這一串,憨奴才舉目直望向白鳳道:“姑娘,是真的。”

白鳳的臉容又一次結固了,眼睛裏似乎傳來一陣“哢嚓哢嚓”的響動,如同深湖在結冰。她瞪著兩顆冰丸一樣的眼珠子走上前,用盡全身之力給了憨奴一下。憨奴被打翻在地,白鳳接著揪起她頭發,連打帶踢,“你胡說!你個胳膊肘朝外拐的小賤貨,你向著她們說話,合著她們一塊來騙我!你個賤貨,叫你胡說!叫你騙我!去死!你個賤貨去死……”

她看起來真的準備把憨奴往死裏打,嬌奴上來勸,憨奴自己卻將其擋開,“你出去,嬌奴你出去,把門關上,讓姑娘打,讓姑娘痛痛快快地打……”

嬌奴只好哭著閉門而出,白鳳在屋裏打一陣,罵一陣,又把客廳的擺設都摔了個稀巴爛。好在樓西亂聲紛揚,男人們高叫著、大笑著、揮擲著骰子、推碰著牌張,劃拳、吆喝、爭鬧、謾罵,丫鬟娘姨點燈奉煙、茶壺龜奴裏外奔走,琵琶小調、弦樂歌曲……掩去了一切不入耳的雜音。

龍家雙姝雨竹和雨棠周旋在來客之間,兩張粉面一似秋月乍滿,一似仙葩初胎,一樣是笑靨晏晏。“錢大人,您今兒個好手氣。”“蔔大公子,您真給面子,早早就來了。”“馮九爺,今兒的賬你別管,我自和這裏的掌班媽媽說。”“我可找了你一晚上,一會兒牌局散了你別走,我有悄悄話和你講。”“討厭,一會兒我告訴姐姐去,瞧你還這麽不正經!”……一會兒與此人攜手殷勤,一會兒和那人憑肩款曲,臨陣交綏了大半夜,姐妹倆才偷個空說幾句私房話。

“姐姐,那個白鳳素來看不上你,多有怠慢譏諷,眼看著同處一院,還這麽死性不改,你真要忍了這個死女人嗎?”

“不忍怎麽辦?這死女人背後有靠山呀。不過不用心急,靠山山倒,靠水水幹。安國公這一位大客要跳槽娶她妹妹,就剩下一個尉遲千歲。千歲爺身子上有缺,可眼睛又沒瞎。白鳳把自個兒的年齡瞞得死死的,可今年準有二十一二了!都老成這樣子,還被人拿糞給潑了,名聲也搞臭了,再有個兩年,誰還正眼瞧她?那還不是想怎麽收拾就怎麽收拾這個賤人!”

二人竊笑幾聲,又回到席面上穿梭應客。

歡聲和喜笑掀起了聲浪,令樓前的一串串彩燈輕輕地擺蕩。燈光淋淋漓漓地灑在人面上,白鳳猛一驚,好似剛做了一場大夢,一張眼只見滿目瘡痍,四處是撕爛的字畫、砸碎的瓷器,憨奴就跪在一地瓷片子當中,披頭散發、渾身血痕。

白鳳楞著眼摸一摸她,“打疼你了嗎?”

憨奴忙一把捧住白鳳的手,“不疼。和姑娘心裏頭的疼比起來,什麽也不算。姑娘要是心還疼,就再重重地打奴婢幾下。”

“我的心?”白鳳把另一手摸索去心口,仿似是一經提醒才記起來自個兒的心還在。

憨奴忍泣道:“姑娘,先別急,這件事還有回旋的餘地。你和珍姑娘一道長大,珍姑娘又深受你恩澤,姐妹的交誼原就長厚,而且她又最是個心善的。她雖曉得姑娘愛戀公爺,可說不定只當成是一般的倌人攏熱客,愛客人的臉子、撲著他有錢。只要姑娘細細和珍姑娘剖明自個兒對公爺的一片癡情,還怕那面不主動退讓嗎?珍姑娘肯解除婚約,公爺就還是姑娘你的!”

白鳳緩之又緩地搖搖頭,“女人為男人起紛爭,女人間自己鬧是沒用的,癥結只在男人身上。就算我勸退了珍珍妹妹,公爺照樣能把她追回,這樁婚事一定是公爺的意思,我要談,也得和他談。你馬上到安國公府去,替我請公爺來,不管多晚,讓他立即來見我。”

憨奴點頭稱是,爬起身出去了,可才一閃眼,卻又重新進得屋來,“姑娘,公爺他自個兒來了。”

憨奴往一旁退開,門邊就現出了一條黑影,那影子一分分地靠近,穿越無數器物的殘骸而來。

自與詹盛言訂下婚約的那天起,白鳳的每一天都像是踩在雲端上。此夜此時,她腳底的雲頭一朵朵開裂,她正在從九重天上往下掉。她失措地伸出手亂抓,一把就抓住了他。

他任她死拽著自己的臂膀,慢慢扶住她往裏走。憨奴忙也跟入了張羅,備茶點燈;可她只點亮了一座燭臺,就聽詹盛言吩咐道:“憨奴,你出去。”

憨奴只好退出來,她在過往曾無數次為這一對情侶合起過臥室的房門,可從沒有一次,她的心好像現在這樣悲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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